第480章:孔光
当西海的秦国还在苟延残喘之时,
当新夏的隋国正按照前朝的步骤,逐渐迎来盛世之时,
当来自东方的神灵,逐渐将自己的威名传播到泰西,被那些化外之民所知晓、接纳之时,
几个死鬼正悄咪咪的蹲在大汉朝堂上,为天子刘欣看相。
“他的身体虚得很,怕是活不长久了。”
作为医家祖师之一的医仲这样说道。
出口转内销的西秦太祖嬴辟疆则是发出阴暗的嗤笑:
“我一直以为,像刘欣这样的情况,只会出现在罗马人身上。”
“幸好我的子嗣没有这种问题!”
“唉,感情上的事谁能保证呢?”医仲唏嘘起来。
嬴辟疆当即瞪了他一眼,随后转移的话题。
“汉廷这些年愈发荒唐了。”
“东边的灾情还没有得到缓解,西边的长安却仍为了皇帝的喜爱,大肆的挥霍。”
“这比我家玄帝和赵家的玄宗都要离谱。”
在西秦那位因多疑猜忌、刻薄寡恩的皇帝于北都阿房暴毙后,后继之君效仿隔壁的亲戚,为父亲定下了“玄”的谥号。
前明后暗曰“玄”,
深奥难测曰“玄”,
总而言之,
秦国的臣民们对这位在位时间长久,年轻时继承了先君基业,将秦国进一步发展壮大,却在步入中年后,未能压抑住内心躁动的欲望,沉迷于玩弄权势,性情愈发“独夫”的皇帝,情感是颇为复杂的。
而他对那位掀起叛乱的、浑身上下没一点诸夏特征的子嗣,究竟是真心疼爱还是假意伪装?
除却阴间的死鬼,
也没有活人知晓了。
但从某种角度来说,
秦玄帝和夏玄宗的各种神奇操作,到底还是有为宗庙社稷考虑的。
哪里像汉廷这样,
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爱慕,从而做出各种奇葩举止呢?
今年春天的时候,
真正将皇帝视为婴儿,连帘子都不垂下来,喜欢直接干预朝政的傅太后总算死去了。
临死之前,
她逼着皇帝发誓:
“你要疼爱傅氏的子弟,跟皇后生下孩子,然后让他继承皇位!”
“你要用太后的礼仪,将我安置在元帝的陵园之中,追谥我为他的皇后!”
皇帝嗯嗯嗯的点头,并在其死后,顶着王太皇太后愤怒的目光,满足了祖母的第二个要求。
至于第一个?
皇帝只能表示自己真的很抱歉。
虽然他没有真的继承成帝的血脉,但在个人情感上,他的确跟成帝有着“父子”的特征。
真爱还是比子嗣更重要嘛!
于是,
伴随着压制自己的傅太后死去,皇帝对董贤德宠爱日益加重。
短短数月,
董氏崛起,比起真正的外戚王氏、傅氏和丁氏,还要富贵超然。
而为真爱不顾礼法的同时,
皇帝在长久的压制忽然消散后,也迎来了些许的反弹和叛逆。
他召回了孔光这样的贤人,任命其为丞相,并让他和其他还愿意为民请命的臣子,制定限田和限奴的政策。
可惜,
政策刚刚提出,还没来得及实行,便受到了严重的阻碍。
年迈的孔光为此气的翘起了胡子,将丞相的玺印直接挂在脖子上,跑到一些权贵的府邸,责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落实朝廷的政令。
后者只唯唯的告诉他,“先前不做,是因为不熟悉这项法度。”
“现在我知道了您和陛下的决心和意志,当然不会再迟疑!”
孔光这才满意的离去。
而转过身的权贵,也兑现起了自己对这位老者的承诺。
“真的要把我们占有的田地还回朝廷吗?”
他的子嗣很是不舍的对父亲说道。
“放汝母的屁!”
权贵瞪着眼睛,一挥袖子道,“我们哪有侵占朝廷的田地?”
“明明是那些不通事理的黎庶,违背了朝廷的法度,私自开垦了本为国家所有的山川湖泽!”
“去!”
“给我将限田令狠狠地落实,翻倍的落实!”
“为父要做朝廷的大忠臣!”
子嗣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,高兴的去做起了事情。
很快,
时代的尘埃,
革新的阵痛,
必经的曲折,
便压倒了本就承担不起赋税,又不愿意投身权贵庄园为奴,所以逃亡山野,自行开辟田亩的许多百姓。
退避到山野间还没能躲开朝廷的折腾,这让他们终于愤怒起来。
一些聚集于山林间的豪杰振臂呼喊起来,新的农民起义便爆发了。
孔光听说了这样的消息,当场承受不住,昏迷了过去。
等到醒来时,
他为皇帝制定限田令时的精气神已全然消散,只留下一个枯瘦无力的老人。
而本就意志不坚定的皇帝,更是认清了自己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掌控全局,振作皇权的君主。
他迅速的躺平、摆烂,熄灭了心中才燃烧没多久的雄心壮志,只想着和自己的真爱渡过之后的幸福时光。
“国祚不会长久了。”
“但我还是希望延长同你相处的时间。”
皇帝对自己的爱人如此说道。
随后,
这位才颁布限田令、打压外戚傅氏没多久的天子,便下令赐予了董贤大片大片的土地,为他修建起犹如皇宫的巨大宅院,还在自己的陵园,为之准备了一个位置。
“反正这些土地,不给你的话,也会被别人占有。”
“还不如让你我享受这样的富贵!”
再随后,
皇帝又在一次宴会上,念叨起了“禅让”的事,想要将皇位让给董贤。
“马上就要结束了!”
“我当年为你割断了皇帝的袍服,现在让你也佩戴下天子的冠冕,体会一下那样的快乐,又有什么不行呢?”
醉醺醺的皇帝如此嘀咕着,手里抓着董贤的衣袖不放。
也正因如此,
阴间的死鬼这才探出头来,见证这神奇的一幕。
当然,
曾经有过类似行为的燕王哙,是一点也不敢发声的。
他也是众多死鬼中,唯一一个祈祷刘欣可以长命一些的。
毕竟若这位死下来了,
他保准是要被翻出旧账,然后受到祖宗和子孙们殴打唾骂的。
……
“唉,皇帝都这样了!”
“的确不会长久了!”
死鬼们看着皇帝又当着朝臣的面,赐予了董贤大量的财富,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。
虽说兴亡有数,
但大汉到底是第一个长久统一的王朝,
它的统治,也的确为诸夏创造过前所未有的光辉。
在这近两百年间,
疆域得到扩张,
国威得到传扬,
文明得到播广。
而现在,
那艳丽的色彩就要褪去了。
“还是前往高原,找鬼神喝酒去吧!”
心中为大汉的未来生出些许哀伤的死鬼们挥了挥手,离开了长安庙堂,去到那凡俗未曾涉足的地方。
端坐高位的皇帝好像察觉到了什么,摆动着脑袋左右的张望。
可他什么都没有见到。
宽阔的殿堂上,只有举着笏板,还在等待着他回复的臣子。
“那好!”
皇帝收回视线,不再去思索心里的悸动,只淡淡的说道,“按照你的请求,罢免孔光的职务吧!”
就这样,
才起复没多久的孔光,
再一次收拾起了行囊。
他在夕阳下回首长安,觉得那年轻时璀璨夺目的阳光,有了昏黄的颜色。
秋天的叶子变得枯黄起来,
就像他已然衰老的身体一样。
“但我还是不明白。”
“为什么大汉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?”
他搀着车架的扶手,在颠簸中发出喃喃的声音。
没有人能够回答他。
夕阳西下,
车马逐渐的远行,走向太阳升起的东方。
而路过新都的时候,
王莽过来求见孔光。
这位被孔光看着长大,一手教导起来的,如今也正年迈起来的学生,还是那副谦和温顺的模样。
他按照礼节向孔光表达了问候,关心着长辈舟车劳顿的身体。
孔光哀叹了一声说,“我的身体不是很好。”
“大汉江山也不是很好。”
“巨君,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
王莽想了想,然后垂着眼睛说道:“可能是君主还不够好吧。”
“成帝的时候,懈怠了国政,使得天灾兴起,朝廷的压力得到增加,问题得到增多。”
“现在的天子,也没有坚定的意志,没办法任用老师您这样的贤人,推行有利于社稷的政策。”
“如果元成之时,君主能够严格的约束自己,按照法度行事,不因为自己的喜恶而随心所欲……那么很多问题,就可以得到抑制,让其不至于萌发壮大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
孔光听后,深思起来。
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——
年轻时的他,生活在宣帝的治下;
壮年的他,生活在元帝的治下;
年老的他,则是生活在成帝和当今天子的治下。
他看到了大汉的辉煌和衰败,并正随着这个国家一同老去,走向腐朽阴暗的地下。
“如果能像宣帝那样拥有圣贤的君主,那我家失去朝廷的恩典,又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
孔光是听说过,宣帝曾因元帝喜好儒学,从而发出斥责之事的。
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王霸道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!”
“且俗儒不达时宜,好是古非今,使人眩于名实,不知所守,何足委任!”
初时,
知道这段话的孔光还有些愤懑,觉得宣帝对儒家的认知略有偏颇。
“圣贤的道理怎么会有问题呢?”
“重视德行,推崇教化,难道不是应该的吗?”
年轻的孔光如此说道。
但等他经历了许多事,见过了许多事后,
这位孔子的后裔,也逐渐意识到,“纯儒”的确不能用来治理国家。
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了,
大汉那肉眼可见的衰败,是从元帝时代开始的。
孔光也因此在事后苦笑起来。
他对自己说道:
“明明知道宣帝是治世的明君,为什么却不认同他作为君主所言明的这段话呢?”
“难道是觉得自己比宣帝还要擅长治理国家,处理各种事务吗?”
大抵人都有盲目自大之处,
就像总有父母明知自家孩子是个天才,但每当早熟聪慧的孩子提出某些请求和期望时,却喜欢以“大人的经验”、“你一个小子能懂什么”来拒绝对方,全然忘记了在外人面前,自己对孩子做出的,“人中龙凤,天地之才”的评价。
所以,
后知后觉的孔光,宁愿再迎来一位“王霸道杂之”,而不是“独尊儒术”的君主,来使得天下好转,减轻黎民的痛苦。
“可大汉江山,还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?”
元帝子嗣单薄,
成帝和当今天子,也都为自己断绝了后路,
像这种连储君都要从宗室诸侯中挑选的情况,还能让大汉走到多远的地方呢?
孔光悲伤的哭泣起来,即便弟子在旁安慰,也没能停止。
直到他自己哭累了,神志有所恢复,才擦干净横流的老泪,跟王莽说起了另外的事情。
“我等会就要离开了。”
“不要责怪你的妻子,夫妻之间应当互相敬爱。”
之所以这样说,
是因为孔光到来时,王氏并没有出面与之相见。
王莽对此十分生气,扬言要惩罚这无礼于长辈的妇人。
但孔光心里知道原因——
一年前,
王莽次子王获,因为打死了一个奴仆,从而被王莽亲手鞭打至死。
“仆人的命也是命!”
“我不会因此偏袒犯下错误的人!”
这让他的名声再一次得到他人的称赞,觉得王莽的德行已经高尚的超脱了凡俗。
而王氏也因此日哭夜哭,将自己的眼睛哭瞎,将自己的身体哭坏。
如今的王氏,
除了长子王宇之外,不愿再见其他人,只学着自己婆婆的样子,一心对着泥塑的佛像念经祈祷。
孔光不觉得,
自己能够特殊到,能使得这位目睹了丈夫伤害孩子的母亲再度燃起对生活的热情,做出亲切招待的反应来。
“既然老师这样说,我当然会尊从。”王莽恭敬的回道。
过后不久,
孔光再次启程。
王莽同样来送别他。
他的长子王宇唯唯诺诺的跟在父亲身边,似乎想对孔光说些什么。
但他忍住了。
只等着跟随父亲返回家中,又偷偷溜出来,骑着快马追上孔光的队伍。
他跪在孔光面前,对他哭诉道,“我的父亲不是好人。”
“他心里对我们兄弟,还有我的母亲,并没有喜爱。”
“恳求您出面,帮我的父母和离吧!”
“不然的话,我母亲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!”
孔光震惊于他的话语,不知道人人称赞的王莽,为什么会被儿子如此指责。
“我不清楚弟子私帷中的事。”
“你能否为我解释一二?”
奈何王宇并不是一个很聪慧的人,
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,就连这次追来求孔光,也是鼓足了勇气的。
如今见到了人,说了段话,勇气不复,便磕磕绊绊的,不知道该怎么将内心的苦闷抒发出来。
最后,
他只闷着头向孔光叩首,请求他救一救自己的母亲。
没等到愣神的孔光有所回应,
王宇又闷声闷气的爬回马背,回到了家里。
孔光看着他离开,也跟着沉默了一会。
“要不要返回新都?”
他的老仆人这样问他,“对方看上去颇为恳切。”
可惜孔光说,“君子不指责别人的家事。”
“而且我只听了他一人的话,对王家的情况并没有很了解,哪能直接去做呢?”
左右他已经罢官,
有足够的时间去同弟子交流,了解其中内情。
不急于这一时。
“先回家乡再说吧。”
孔光转身便登上车架,将内心对王莽生出的疑惑放在脑后,继续为国事忧虑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