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斯人寂寞】(父女1V1 )(12-20)
作者:野井
2024/02/21
十二 收拾行李时,一老一小在一边挨着,一言不发,许久,她奶奶才道,“要不要带些零嘴?” 这问法,也不是不诚心,也不是吝惜,是给人卑微之感。 沉桐隐约能猜出其中缘由,便笑道,“好啊,我喜欢吃挂霜的柿饼,清炒的板栗,还想带点炒白果。” “奶奶就去给你拿,多着呢。”她不见外地说一样,老人家的眼睛就亮一分,连连点头,枯瘦的身躯,走起来特别有精神。 剩下沉芸欲言又止,最后弱下声气,“……姐姐,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玩。” “好。”沉桐掏了一下她的脸,向长辈一样叮嘱她,“你要好好念书,多做题,勤思考,学不会的要问同学、问老师。” 沉芸笑,“姐姐跟叔叔讲的话一样。” 沉桐微怔,然后无奈叹息,沉适可从来都没交待过她。 掏家底一样,给她行李箱塞得满满的,红色的方便袋,一个挨着一个,新得发亮。 沉桐挣挣眉,幸好宿舍楼是有微波炉的,她不爱吃冷掉的炒栗子。 沉桐是学新闻的,高等数学是他们专业的公共课,阶梯教室,大班教学,专业混杂,学生众多。 一开始沉桐坐在最后一排,课堂太扰乱,老师讲课她听不大清,视线也受限模糊。没奈何,她只好早点去占前排的位置。 刚坐下,身边就挨过来一个人。 一瞥眼,眼熟,她不由得意带打量。 “不认识了?”那人凑近脸,“我是赵衡啊。” 沉桐退开些,神色疑惑,他不是大二年级的国防生么?怎么来上大一的课。 “我是来重修的。” 沉桐皱眉,表情不礼貌地异样了些。 对面的人大概读出了那意味,也不恼,“我大一时考试的分数太低了,只有88分,我们专业的人都太强悍了,想争取保研的话,至少95分以上,所以只能重修刷分,不过据说学校规定很快就不能了。” 沉桐若有所思,前几天系里确实有刚面试完免推的师哥师姐给他们做讲座。 “下课后我们一块去吃饭?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地锅鱼。”赵衡提议。 沉桐想,军训时还欠他一瓶水,点头,“嗯,我请你。” 赵衡乐了,“你这是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么?” 寡淡无趣极了,沉桐懒得反驳地闭上嘴。 赵衡说的地锅鱼在离学校几公里的地方,他们骑共享单车去的,路线他熟得很,导航都不用。 吃完鱼,赵衡又说,最近政务区那边有灯光秀,帝都灯光秀,全国闻名。 沉桐不大有兴趣,“不去了,我还要去图书馆呢。” 赵衡没吭声,依然骑车领着她,沉桐跟在后面,发现建筑陌生,只道是走另一条路。 二十来分钟后,赵衡突然问,“认识前面的楼不?” 沉桐以为要到学校了,但是实际上完全不像,“不认识。” “这就是政务区啊,那是灯光秀的主楼,走,我带你去找最佳观赏位置。” 沉桐冷冷坐在助力车上,握着车把不动,眼神定定,“我不是说不来这里么?” 赵衡讪讪挠挠脑袋,“我是想,也许,你看了就喜欢呢,要不去看看吧。” 这时,环湖的建筑,上下灯光齐闪,缤纷流动,光影的冲击力向夜空向波面击洒,着实壮观。 沉桐也心动,拧动车把,车子滑行,赵衡有眼色地带路。 在政务广场上,湖对面的色彩变幻流溢,确实大气磅礴。 沉桐拿出手机拍照,想拍一张给沉适,她向来美商为零,拍照技术也差,效果也总不满意。 赵衡站在她身后,伸出双臂,帮她调置相机,找好角度。 沉桐突然被圈在其中,不耐烦值拉到极限,这个人简直得寸进尺,凭着什么靠她这么近,暧昧给谁看,忍着不满胡乱拍了一张,立马收起手机,拧着眉,“不怎么样,我要回去了,我打车。” 上高数课,沉桐又自觉往后坐,更不想抬头,结果就是现在高数她一窍不通,毫不夸张地说,连符号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 她想念沉适,地调院满窗的阳光,沉适在窗下平静而自然地工作,在他的世界没有一点轻薄虚浮,时时认真 而庄严。 她也想沉适像对沉芸那样对自己,用戏谑的话逗逗自己。当然,沉适有时候肯跟她娓娓而谈,甚至拿捏住她,感觉也不错。 忍了好久,沉桐打电话给沉适,“爸爸。” “桐桐。”她爸爸的声音还是轻轻的,干净也悦耳。沉桐想象沉适在办公室电脑前一手举着电话,一手翻文献的样子。 “你们回家了,那个项目结束了吧。” “还没有,12月份有个专题研讨会。” “研讨会在哪开?” “打加错的项目是地大和几个研究院一起做的,地大是主持方,当然在帝都开。” 沉桐阵阵心动,“那爸爸,到时候你也来么?” “要的,有个报告要做。” 沉桐不禁嘴角微扬,顺嘴夸,“爸爸你真厉害。” 沉适哧地一笑,也问她,“找爸爸有其他事么?” 沉桐咬咬嘴,虽然就是为了这事,还蛮难为情,“……爸爸。” “嗯?” “……我这学期高数没有学好,就是一点没学通那种。” 从耳边的气息里,沉桐感觉出那边撂开工作的郑重,“桐桐,你们用的是哪一版高数,你拍个照片微信发给爸爸。” 十三 沉桐学的是高数d ,abcd中相对简单的理论基础课。但沉适要给她把整本书讲通,也必须要花上些心思。 忙不胜忙的状态,加上前段时间的出差考察,陆德尧想他手里的项目分量不轻,在饭桌上旧话重提,“听说自然厅那边有缺职,你手里有合适的材料,就把工作关系调过去,我生意上的伙伴,有能牵得上线的。” 沉适的态度一如既往,“调动需要系统内部文件,走正常评审程序。” 总是这样,总是这样,顽固迂腐,冥顽不灵,送到跟前的捷径门路,他偏不要,不肯看通透。沉桐不在家,陆德尧说话不必顾忌,“这几年地质政策这么保守,何况你们还是公益性单位,职称再高,就那点死工资,巴掌大的单位,你准备不温不火熬到什么时候?” 沉适不为所动,“行业发展有周期性冷热是正常的,现在勘探工作做得怎么样,我心里有数。” 陆德尧拍下筷子,不识抬举。 翁婿间这样的交锋,这些年屡见不鲜,次数多了,种种隔阂,便越来越深。 虞申黎试图打圆场,“你就听你爸一次,桐桐没几年也要参加工作,你在更高的地方,将来对她也有好处。” 提到沉桐,沉适的态度依然是想走得稳、走得远,就要自立自强。当下,他难于启齿,他于心有愧,自己给过沉桐有裨益的教导么? 并没有。 “妈说的有道理,去自然厅不妨碍你做研究,桐桐的路也好走些。”陆昕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,顿住筷子,扬眉冲沉适道,“有时候取巧并不是坏选择。” 之前沉适回话,并没有看陆徳尧和虞申黎,现在掀了眼,淡淡道,“这不是我们该教给孩子的处世之道。” 入夜后,沉适带上书房门,斜对面就是沉桐的房间,寂寂无声门紧闭,他忽然茫然起来。 “你准备不温不火熬到什么时候?” “爸爸你真厉害。” “你跟我聊天会不会浪费你时间耽误工作。” 沉桐刚刚开学那段时间,家里安静、沉抑,他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。 回想沉桐偶尔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他跟前,或者,或动或静地做她自己的事,关榆夜空下星星似的眼睛,骨血相和的鲜活亲切。 她在家,不在家,真的大不相同的。 * 一晃眼,就是干热岩勘探、开发学术研讨会召开的日子,周末两天,开完会正好元旦。 沉适提前一天报道,住宿被安排在地质大学玉垒校区的玉垒宾馆。 沉桐跟他撒娇,“爸爸,我也想体验下学校的宾馆。” 亲亲昵昵地讲话,罕有的感受,不陌生反而熨帖自然,沉适好笑,“学校的宾馆也就是宾馆,不过是有些不同。也好,你想住住,就打车过来,我正好跟你讲讲那本高数。” 沉桐逗他,故意问,“可以和你的住宿一起报销么?” “请你住酒店的钱,爸爸还出得起。” 带上收拾好的东西,麻利地出门下楼,赶到校门口打车,路程四十分钟。 玉垒宾馆四个深蓝行楷大字,斜逸立在宾馆楼顶。一楼突出的弧形楼檐上另有一排银色略小的字:地质大学学术交流与培训中心。 沉桐握着背包带子,仰头看那排字,想,学校的宾馆才不是宾馆。 挨门边站立往里面望,大厅里好多人在迎宾台签字领资料,大概就是她爸爸说的报道。 她有点晕,十个人里八个穿了冲锋衣、登山鞋,特别有专业技术的派头。找半天才找见她爸爸,蓝色冲锋衣外套,黑色西裤,黑色皮鞋,在同一个老教授样的人温温说话,姿态像是走路偶遇,便立在当地与他对谈,丰厚学养积淀而成的气度,随意又悠然的意境,沉桐羡慕得不行。 十四 沉适被看了一阵,才发现扒着门探头探脑的沉桐,与他略有相似,又青春稚气的眉眼。 上次在打加错,每天都是细致忙碌的工作,周围是志同道合的伙伴,他很享受。 沉桐电话找他,当时喜悦是有的,不过多少是锦上添花。 眼下心境微妙地翻然变化,沉适朝沉桐招招手,意思是要她过来。沉桐抿唇一笑,不好意思地小跑过去,叫一声,“爸爸”,然后站在沉适身边。 “桐桐,这爸爸的老师,李怀东教授。” 沉桐不仅脆亮亮叫人,还恭敬俯了个身。 李怀东很高兴,问她,“桐桐在帝都上大学?” “我在清斐读新闻。” “清斐是好学校,清斐是好学校。”李怀东连连点头,又向沉适感慨,“当年你在地大求学,一转眼,女儿也念大学了。好,你们父女聊,我去接待其他专家。” 沉适带沉桐去服务台另开一间房,5 楼安排给了参会的人,只开在6 楼,刚进电梯,提议,“桐桐,5 楼都是参加研讨会的人,你住爸爸房间,爸爸去6 楼。” “那要是有人找你谈事不是不方便么?” “不妨事。” 沉桐还没一个人住过酒店,便不再拒绝,留心贴在电梯里指示图所示的各楼层功能,一楼餐厅,二楼有阅览室和展览室,叁至六楼是客房,七八楼是报告厅和会议厅。 出了电梯,迎面靠墙是一条木案,两端摆放奇石,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地质大学的特色:生平只负云小梦,一步能登天下山宾馆里的风格偏于庄重,追求学术气象。 沉适取卡刷开门,沉桐跟进去,或多或少的难为情,当然不敢关门。 “爸爸把行李送上去,你放好东西,等会我们去二楼研讨室。”沉适说着,把拿都没拿出的行李拎走。 沉桐在房间里转悠,每一样东西,大到窗帘,小到一块皂片,都印了地质大学的logo. 窗子以外右侧是体育馆,左侧道路蜿蜒,越过光秃秃的树顶,层层迭迭的灰色建筑隐约可见,这个季节,风景很寡淡。 门外敲门声起,沉桐心里雀然,跑过去拉开门,“爸爸……” “……桐桐,你怎么在这?” 沉桐懵愣数秒,想起来了,这个女人就是她爸爸单位的,叫什么楚诗然,上次就跟她话多自来熟。 “我爸爸带我来的。” “哦。沉高在里面么?” 沉桐脸色漠然,淡淡摇了摇头。 楚诗然没做纠缠,她走后,沉桐带上书直接去他爸爸房间。 “爸爸,研讨室人好多,我不想去那。” 沉适想了想,人来人往,那样教沉桐确实不大好,“不去也好。” 沉桐正在盘算,怎么样跟她爸爸说,那个楚诗然敲他房门找他来着,而且不像是问罪,沉适就接到了电话。 “嗯。” “李老师不收女弟子,是一直以来的规矩。” “你有材料,自己邮件联系,开会期间打扰人家不大好,推荐信的话,只能看李老师自己的意思。” “我现在还有事,桐桐在等我。” 沉适挂断电话,对上沉桐直视的眼睛,主动解释,“上次那个楚诗然姐姐,想读李教授的博士。” 沉桐听了个大概,明白那个楚诗然是有求于她爸爸,而自己在乱吃飞醋,现在只剩好奇,“爸爸,为什么李老师不收女弟子是规矩?” 沉适握着手机,咬咬牙齿,他该怎么解释? 摊在沉桐面前的不只有教材稿纸,还有沉适的一个厚厚的本子,是他把整本书上的定义定理公式都誊抄下来,所有练习也自己抄下题目,步骤详细地做了一遍。 沉桐一页页轻轻翻动,“爸爸……这些你做了多久?” “五个晚上做完的。” 这么短的时间,沉桐不知道是感动好,还是佩服好,毕竟,最基础的数学学科,对她爸爸来说,是并无益处的小儿科。 沉适告诉她,“定义定理公式一定要能牢记、理解,然后 本章未完,点击[ 数字分页 ]继续阅读-->> 才能运用。” 两人离得很近,沉桐能感受到他爸爸身上的浅淡气息,没有压迫感,没有任何不适反感的排斥。 “桐桐?” 一开始就开小差,还被抓包了,沉桐的脸在她爸爸眼皮底下,红到耳尖。 沉适瞧见,反思刚刚那声是不是过苛了? 他解释那些条目,声音温和平淡,沉桐觉得她爸爸的口头表达能力真是好极,清晰、准确,没有一点翻来覆去,喋喋不休。 “爸爸有没有讲明白?” 沉桐忙回,“你讲的,我懂了。” 沉适接着给她讲例题,讲解题思路,很引人入胜,他写解题步骤,规范漂亮,总之沉桐感受到一种身心沉浸式的学习。 于是在她自己做练习的时候,上手很快。她的学习,沉适从来没有劳过神,一直认为她很自主很聪明,现在看,也确实如此,那高数之前怎么会学得一塌糊涂? 十五 学得正入佳境,会议安排的用餐时间也到了。沉桐的饭由宾馆送到房间,吃完她自己做题。 沉适去餐厅,同他们师门的人共桌,李怀东看他只身来,“桐桐回学校去了?” “没有,她的饭送去房间了。” “你应该带她来,和我们这些人,有什么关系。” 有人问,“桐桐是谁?” “是你沉师兄家的千金,在清斐上学。” 大家听此,又少不得一番恭维。李怀东道,“桐桐特地来找你,让她单独留在房间多不好,明天你带她过来。” 饭后,一行人又到研讨室小坐,讨论明天的报告,也闲聊。因为经历一天的舟车劳顿,散得也快。 沉适回到房间检查沉桐的练习,没有多大问题,就是∑之类的符号写得潦草不规范,提醒她注意,沉桐立马在稿纸上重写给她爸爸看,可就是写得不成样子。 没奈何,沉适弯身,大手包住小手,沉桐胸口发堵,不是难受的气息不畅,而是新奇隐秘的兴奋。 她爸爸手指的轮廓、掌心的温度和纹理,全印落在她手上,牢牢攫住她的触觉感知,一时间她敏感又迟钝,木然由他手把手带着她一笔一画写符号。 明明之前的反应还有点灵动迅捷的意思,现在如翩跹的蝴蝶忽然敛翅,安静乖巧下来,精气神大变。 沉适其实也不自在,沉桐又默默红着一张小脸,搞得他大不好意思,硬着头皮,教她一个个写完,松开手,收到身后,“写作要规范,不然有的符号很容易错看成数据。时间不早了,今天就到这里,你回房间早点休息。” “嗯。”沉桐低低应声,不言不语收拾完书本,“爸爸,那个会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 沉适垂眼想了想,然后应允,“也好,会议地点在七楼,八点半开始,你后些进场,在后面找位置坐,手机调静音,不要参加到一半就离场,也注意不要打瞌睡。” 沉桐眼里泛出潋滟飞动的光芒,“我知道了,谢谢爸爸,爸爸也早点休息。” * 地调院的工作环境和家里人对爸爸的态度,沉桐冒然以为,地质工作清贫寂寞,劳心劳力,又少政策支持,十分令人气短。 今天会场却全然不一样,明亮朗阔,席位如林,非常有排场。大屏幕上以“能源革新,国家崛起”为主题的干热岩勘探开发研讨会和换下冲锋衣的正装地质学者,完全撑得起会场气氛。 沉桐悄悄张望找她爸爸,没有找到,主持人已经开始在介绍与会者,除了她爸爸,那些名字对她来说都很陌生,但是一加上“院士”两个字或者供职单位,它们的分量和意义,就不言自明了。 不一会儿,是主办方李怀东的简短致辞。沉桐略约听出了个大概,干热岩的勘探开发利用,理论和技术都尚未成熟,也因此而前景可观,对国家的能源供应意义重大。 接着就是整个课题下各个子专题依次上台报告。 沉适所在的地调院牵头负责的正是第一个专题——《打加错地热区地球物理探测与地质建模》。 受邀上台时,沉桐才看着他从第一排起身,台签上写着他单位和名字,她好像严重低估了她爸爸在地质界的地位。 这个时候的沉适和平时不同,往发言席后一站,温和镇定也能生出令人信服的气派——在他的专业领域,他的研究具有权威性和前瞻性。 40岁的年龄,正是最具有学术生命力的时候,相较台下的前辈老者,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锐意正盛的青年才俊。 沉桐极为认真地听她爸爸发言,勉强能懂什么是完成实物工作量、考核指标和预期目标。 再往后,他侃侃而谈他的团队如何使用各项释新技术,查明各类磁场特征,提取地球物理化学信息,沉桐就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了。 后续的发言者,各种繁富的数据图表,严谨的研究框架,关于热能的科学设想,沉桐懵懂不解,只能感知到这些人具备超强的专业知识和技能,极富理想信念,他们的专业是一方流光溢彩、大有可为的天地。 沉桐没有被鼓动得热血沸腾,反而情绪低迷。 高一时她的理 科始终在中上游水平,不差,但绝对不算拔尖。她让她妈妈给报过补习班,一年时间,收效甚微,离顶尖名校距离甚远。 所以她学文,学得挺如鱼得水,还考上了数一数二的清斐,夫复何求呢? 哪知道,围观一次研讨会,她竟对科研有切身的心驰神往,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薄薄的遗憾怅然。 十六 会议茶歇,沉桐坐在靠后门的位置,大家都在门外喝茶吃点心谈话。 “你们的那部分子项目,勘察环境很艰苦啊,听说老林还遇到过野牛袭击。” “所以我们现在要努力加餐饭啊。” 诙谐幽默,风趣乐天,沉桐叹息,心里说不出的失落。 沉适晚上继续给她讲题,越到后面,越是有概括,有提升,总之讲的特别好,硬是把混沌一片的沉桐教得渐渐心明如镜。 沉桐学习到哪一步了,沉适心里有数,“爸爸还请了两天假,看来元旦后再用一天的时间就能讲完。” 爸爸竟然会为自己请假,一阵理不清的意外喜悦,胡乱缠搅冲撞,沉桐有点口不择言,“爸爸,我以前也喜欢学理科,妈妈请老师给我补过课,进步不大,老师说我没有学理科的思维。” 讲完就意识到自己嘴瓢了,怎么在爸爸面前自揭其短。 “既然知道你喜欢,那老师就不该对你说这句话。”语毕,沉适也感到羞愧难为情,往日对女儿的学习漠不关心,她被别人语言伤害,记到如今,心结难解,自己还以为她天资好,学得不费力气,一路顺风顺水,并以此为荣。 “那爸爸,我是不是真的学不了理科。” “爸爸以为,学习是学生的事,也是老师的事。学生要勤奋自觉,老师也要教法精湛,诲人恳切。” 这么一说,听起来也不全是她的问题,沉桐倍受安慰,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足够有自信,但那个人是老师,他的话或多或少在她心里留下些影子。 此刻她稍有释怀,“我要是早点找爸爸就好了。” 怎么说呢,他这个女儿,自小几辈人宠着,养尊处优,拥有的都是最好的,在那个家里,自己天然同她有着足以疏离父女关系的阶级差别。 没有想到,她的想法很单纯,爸爸就爸爸,值得信懒,遇事可以帮她拿主张,帮她拨云见日,倒是他执拗见外了。 研讨会结束后,沉适续了两天的房费,父女俩一道学习,第一次一起在宾馆的大厅用晚餐,就他们两个人,斜阳晚照,临窗的小小卡座,安静又温馨。 沉桐吃饭没有忌口,很得意地跟她爸爸说,“葱姜蒜花椒之类,甚至折耳根,都可以放,只要不被我直接吃到就行。” 和他很像啊,他也是。 面对沉桐生动俏丽的眉眼,与他如出一辙的饮食习惯,那天老师说当年他在地大求学,一晃眼,他的孩子也到了负笈之年。 生命一脉相承的意义,一个人结婚生子的意义,全都在这一刻等着他,让他见识它们的分量。 冬日的夕阳很温和,遥远的乡愁在悄悄变淡。 “爸爸,我想吃冰淇淋。” “天这么冷,小心吃坏肚子。”话虽是拒绝,目光却具是慈爱。 “我特别想吃。” 沉适拿她这孩子气的执着没办法,气氛正好,依她点了一份。 冰淇淋球里还有提子碎,很合她的口味。 沉适本想提醒她,看她吃得有头有脑,自己也不禁舒心扬唇,终究不忍扫她的兴。 讲题、做题,一直都好好的,沉桐睡下后,胃部忽然开始绞痛,一阵疼似一阵,哆嗦着摸到手机,给沉适打电话,音色都变了。 脆弱的音调,吓得沉适六神无主,提着心赶到她房前,没有卡开不了门,急急忙忙找前台。 “桐桐?”沉桐在床上疼得蜷成一小团,沉适碰也不敢碰,各种野外求生的技能糊成一片,光在心里发急,慌慌张张连着被子扶她坐起来,披上袄子,“桐桐,不怕,爸爸带你去医院。” 沉桐的小脸皱在一起,惨白惨白,挣扎着呜呜道,“要爸爸,不要医院。” “吃冰淇淋吃坏了吧,快给她焐着,送校医院。”开门的服务员机灵,取了个热水袋,灌满热水送过来。 沉适接过热水袋,焐在她胃部,“是爸爸陪桐桐去医院,听到了么?” 热水一敷,好受多了,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,脸也化开,安分柔软地靠在沉适身上,咕哝着拒绝,“不去医院。” “看来不是很严重,大晚上外面冷得很,折腾她也不好。” 沉适看她确实消停下来,也就打消了送她去医院的念头,但自己也不敢就走,留下来守着给她换热水。 开一盏台灯,盖着被子,确实不方便,开始两次取热水袋,都摸错了地方,意识清后触电似及时收手,后面都是小心翼翼的,再没出过半点差错。 那个赵衡偏要凑过来和她肢体碰触,后来还大晚上约她逛校园,虽然她没有理会,沉桐也为遇到这样的人委屈。 可庆她爸爸是个正人君子,思无邪地照顾自己,不可替代的安心感,无比可靠。 悄手悄脚抱着热水袋下床,俯身细看她爸爸杵额闭目的睡容,两瓣薄唇很自然地闭在一起,唇型很好看。 沉桐情不自禁凑近,清浅均匀的呼吸打在她鼻尖,幡然醒悟,钻回了床,她要光明正大地亲爸爸。 十七 对沉适,沉桐喜欢又敬重,稍减的拘谨又故态复萌,但更想亲近他。 多不可思议,她竟然同一个知识底蕴可以点拨自己知识盲区,言路思路、进退举止可以豁然自己积郁心结的人,在同一个屋檐下,漠然不相关似地生活了十七年,错过了他的修养、学识、品行甚至爱好对自己的影响。 离别在即,沉桐心下窃窃依恋,路边等车时,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再来出差?” 初阳把她细碎的头发照成透明的金色,冷风冻红了她的鼻尖和脸颊,牙齿似乎在细细打颤,沉适把自己的冲锋衣脱下来给她披上。 沉桐不自觉呼吸随衣服落下的暖乎乎气息,很诡吊的屏息专注。 “明年上半年资源部要对这个课题做评审,具体日期还没有定。” 沉桐低头默默听着,明年,有点遥远。枯黄的草上,白霜遍覆,阳光初照,碎光明明如洒,干净冷冽得叫人目清神爽。搭在肩背松松压着衣服的手臂,笼住一片温度,又暖得她心里糊涂,仿佛城市间就他们父女俩个人。 * 沉桐放寒假是在二十多天后,陆昕让李思去机场接人。 多时不见,想来工作称心如意,叁十岁不到的李思变得更加意气风发。 如常沉默,只做陆昕吩咐的事,没有跟沉桐流露什么,人的精气神总遮掩不掉。 沉桐不觉得跟李思不说话会有什么尴尬不自在,心里想着打沉适电话没人接的事,不知道他在忙什么。 脚尖微动,将点到什么白糊糊的东西时,反应极快地收回来,神色凝滞,一动不动地直睨地上,满眼震惊,她才不相信是爸爸妈妈用过的东西! 怎么可能!妈妈优雅端庄,精明能干,除了对奶奶冷漠,在她心里几乎没有缺点,所以当年爸爸才会被吸引,这么多年甘心忍受。 下车回家,心里憋着一股气,脸色也不好,开门前呼口气,调整情绪。 “桐桐回来了。”家里只有虞申黎一个,其他人都去上班了,她正在厨房安排阿姨做饭,赶出来,瞧大孙女情绪不佳,“哟,怎么瘦了好多。” 拍拍她的脸,“快去洗个澡,然后等着吃饭,都是你爱吃的,今天中午妈妈爷爷都回来。” 沉桐不止洗了澡,还把换下的衣服打包好,偷偷扔掉。 陆昕和陆德尧见到她,满脸喜悦洋溢,连连地催着饭,热热闹闹、诚心诚意地爱她,那份不快、疑惑,像只是经历一场虚幻,无影无形。 铺排好饭菜,门从外面打开,纷繁的气氛骤然冷凝,一家人的目光全聚在抬脚进门的沉适身上,带着几分打量和讶然,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。 独独沉桐是喜形于色,正要叫爸爸,她妈妈先冷冷开口,“你居然也会回家吃午饭。” 沉桐悄悄看了她妈妈一眼,在阿姨之先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,放在自己身边,“爸爸,洗手吃饭吧。” 沉桐主动给他们盛鸡汤,陆昕道,“爷爷奶奶喝不了这么浓的,给我盛一点就好。” 她喜欢喝油乎乎的鸡汤,他们都迁就着,都很爱她。但这个家庭里,爱不是平衡统一的,是有一方塌陷的,断裂深刻。 饭后各人去上班,虞申黎倒是看出了点异样,在沉桐午休后,把人叫过来。 先是问了问在学校的学习生活,沉桐说一切都好。 虞申黎道,“念文科专业好,毕业后考公工作也相对轻松些,不像你爸爸,念什么地质,还非愿意在地调院呆着,工作辛苦,工资还低。” 沉桐反驳,“可爸爸的工作不是很有意义么?矿产能源是国家发展的基石之一啊。” 本章未完,点击[ 数字分页 ]继续阅读-->> 虞申黎嗤之以鼻,“什么基石,多少资源进口不来?什么项目能做,什么不准做,还不是要仗上级部门批复,现在政策越收越紧,他们单位能承接的活越来越少了。” 这些情况,沉桐一无所知,不知道怎么接话,虞申黎道,“桐桐,你也劝劝你爸爸,让他别那么轴,你爷爷有关系把他调去省自然厅,他偏要再叁拒绝。” 还有这么回事,沉桐想,沉适的人格远超乎她的想象,“奶奶,爸爸的工作做得很出色,他有心气有能力,会做 科研,好好的一个人,为什么要受人恩惠?向人折腰呢?“ 虞申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“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轴,人情往来就是相互帮扶,什么折腰不折腰,而且爸爸在强势一点的单位,将来对你工作不也好?” 十八 “那比较起来,爸爸不是艰难许多?现在他照样能有一份乐在其中的工作,我以后也可以凭自己,做得不比爸爸差。” “乐在其中有什么用?” “奶奶。”沉桐坐近些挽住虞申黎的胳膊,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一张一张划给她看,“这是前一阵子爸爸在地质大学参加会议的照片,你看,做好这么意义重大的课题,不是很体面、很难得的事业么?” 虞申黎被孙女的天真傻气逗笑了,“你这丫头真是不知道生活艰辛,你去问问你爸爸,他们单位是不是有人叁十七八还没讨到老婆,是不是有人叁十五岁才买上二手的房子,是不是有人好容易等到一笔课题经费,又用于家里应急了。 桐桐,你想想,你爸爸正直正派,不贪图更高的位置、更好的待遇,能沉下心慢慢熬,不正是因为我们家随时都有能力抵抗未知的风险么?“ 一下子,沉桐凄凉得很,为沉适难过。当她爸爸决定和妈妈结婚时,不管他有没有接受这个家庭给他经济事业上的助力,在旁人看来,他就是的的确确享受到它所赋予的从容不迫的底气。 他的恪守道德、秉持原则,无缘无故地被黯淡了风骨,坚持用知识改变命运,数十年求学治学的苦研生涯莫名失色几分。 她很想问问,既然当时选择了他做丈夫,接纳了他做女婿,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居功施舍地眼光去看待他。 沉桐的哑口无言,神情迷惘,虞申黎只道她暂时没想通,也不肯逼她,“你就在你爸爸面前提一提,我看你们最近蛮亲近的,或许你的话他能听得进。” 陆德尧晚上回家时,就发现沉桐闷闷不乐,不对劲,私下里问虞申黎。 得知来龙去脉,陆德尧顺口就低斥她,怎么能跟桐桐说这些。 晚饭桌上,沉桐不复午饭时的活跃殷勤,安静地埋头扒饭,其余人各自默契无声,气氛归复平日的僵凝。 虞申黎开始讨好沉桐,“桐桐啊,这几年寒假你都在学习也没时间出去玩,今年我们去海南过年,那里暖和,怎么样?” 陆德尧应和,“你让桐桐自己决定,她想去哪就去哪。” 沉桐停下筷子,扭头问,“爸爸,你想去哪?” 沉适端着饭碗的手一滞,一个置身事外的人,突然被拉入局中,满脸尬色,轻轻地生硬道,“我回关榆。” “噢……”沉桐机械般地扒了一口饭,想到家里这么多年来,极不正常的一件事,定定道,“我也和你一起回去。” 陆德尧和虞申黎愣然,陆昕看了半天,干脆出声,“北方那么冷,农村又没有暖气,你呆得惯?东西吃得惯?” 沉适的脸色一变再变,想到那次沉桐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冰淇淋吃得胃痉挛,站在早风里冷得打颤,最后平和下来,声音不带一点或喜或悲的情绪,“你陪爷爷奶奶去海南,那里风景好又暖和。” 他怎么可以这样风轻云淡? 以前上学,寒假时也忙于功课,沉桐觉得过年不离家很寻常,没有作他想的心思。可是现在细细算来,多少年了,她不跟爸爸回家,妈妈也从不,每次都是爸爸一个人回。 一个结过婚的、有女儿的人,在大城市读书工作,孤家寡人般地回家过年,他是什么心情?他不委屈么?他不害怕么? 十九 沉桐无端地心灰意冷,“妈妈,那我跟爷爷奶奶去海南吧。” 女儿依是依了自己,陆昕敏锐地觉出,在沉桐面前,沉适的话一句顶一万句,“那我让李思买票。” “我想自己买。”许是沉桐接得太干脆,听起来语气里满是赌气与抵触。 女儿莫名奇妙的敌意,着实让陆昕压着几分火气,目光逡巡在两人身上。 一个理性周全,一个言听话从,恍恍然的似曾相识,变成眼下这什么父慈女孝。 当晚沉适房间里发生争执,陆昕的声音隐约可听,沉桐扶门静听,里边消停之后,她还沉浸在自己烦闷无解的思绪里。 那边门一打开,要出来的沉适整个人呆呆梗住,积久难舒的郁结疲态,索寞孤伶的落魄气息,沉桐一览无余,错愕之后,当没看见她爸爸一样,默默关上门。 沉桐想,书房和入夜的阳台,大概是这个家里,她爸爸最爱的地方。 悄手悄脚跟过去,在她爸爸身边蹲下,哑绵绵地轻叫,“爸爸……” 沉适垂眼,模糊不明的脸上颓败而有寒意,不是怵人的冷厉,是久受冷气冷雨袭染的自然冰凉,和饱经愁思的风霜之感。 沉桐心里一动,双臂缓缓环住她爸爸的腰,“爸爸……” 阳台的玻璃窗大开,冷风扑灌,沉适抬手竖起沉桐睡衣的领子,掌心护住她的脸颊、耳朵和后脑。 沉桐脑袋往她爸爸怀里一埋,额头贴在他心口处,轻轻蹭动摩挲。 许久,沉适开口,“回房间去,这里冷。” 沉桐一转脑袋,脸颊依然靠着她爸爸,懒着不走,望着楼外问,“爸爸,天空为什么大晚上是红色的?” 突然出现一个惊破气氛的话题,让沉适不适应地默了会,然后很有条理地轻声给她解释,“因为下雨天,云层较低,空中飞的雨点能把光线反射到云层上。这些光线主要来自城市的灯光,灯光是暖色调,所以会呈现红色。” 沉桐仰脸笑,精神极佳地夸他,“爸爸什么都知道。” 语毕,一丝轻松愉悦的无形涟漪,在昏默郁晦中悠悠荡开,弥漫于两人间。 沉桐依然不动,没话找话,“爸爸,沉芸说你教过她观星识花草,我也想学。” 她的安抚之意,沉适从一开始就能感受到,来自骨血的温存,和煦如流,不止心理情感受用,也有深沁生理的愉悦。到此,如此明显刻意的取悦,他有些恍然,似乎期待和欢喜都谈不上,“那等一个晴朗的夜晚。” 但是他确实当做一件事,放在心上了。地调院承接的干热岩课题部分,基本上可以结题。他们开始着手《国家矿产地质志。a 省卷》的研编,主要收录省内已有的地质矿产科研成果,再总结提升成理论认识。 这不需要出野外的,沉适却关心起了天气,想要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。 沉桐也是,时不时在阳台上转悠,总算在沉适回家前等到了一天,发微信问他:“爸爸,今天晚上可以去观星么?” “似乎可以,大概晚上9 点钟,去平云山上。” 沉桐握着手机,心里暗暗起劲,满满的得意。自沉适下班回家,到上饭桌,父女俩竟很默契地对此事只字不提。 放下饭碗,沉桐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,脚步没管住,较平日轻捷许多。 洗了个澡,换好衣服,上了会网,突然发微信问沉适:“要不要再晚点?等爷爷奶奶都睡了。” 沉桐脸上一红,和沉适去观个星,怎么像在避人偷情?可是,扪心自问,又差多少呢? “不然他们肯定会问东问西。” 沉适回复,“也好,十点钟再叫你。” 沉桐抿唇笑,她很喜欢沉适跟她说“也好。”特别是,知道她爸爸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,不会无原则地提携没有真才实学的后辈,也不会选择走虽然容易腾达,但势必要低叁下四看人脸色的路。 二十 沉适很准点,十点整的轻轻敲门声,给看书无聊闲等的沉桐一种望外之喜。 晃荡着一腔喜悦,蹦跳着去开门,沉适就站在门外,身穿一件蓝色冲锋衣,臂弯间搭着一件红色的,显然给她准备的,“晚上山上风大,回头套在外面。” 万籁俱静,沉桐跟着沉适往屋外走,扶着他换鞋,衣物细微的窸窣之声,应和着心里深埋的欢乐雷动。 上了车,沉桐才想起来,“爸爸,我还没有下载观星软件呢。” 沉适专心开着,“没有关系,我手机里有,也可以指给你看。” 平云山是蓉市最大的一座山……坡,海拔不高,被打造成森林公园,平日晚上游人络绎于途,此刻正值隆冬深夜,鲜有人踪。 沉适很自然地拉住沉桐的手,贴在自己腰处。沉桐本不想沉适认为自己轻浮娇气,想在登山时好好表现,这下脚步更加轻健。 天上的星河璨然,爽目清神,很合人意,但又好像不太重要。 山顶处足以纵览整个城市,此时因灯火将近阑珊,所以并不成风景。 在避风的石壁处,沉桐站在栏杆前关心,“爸爸,你单位在哪里?” “大约在北偏西75. 的位置。” “……”沉桐惑然,笑盈盈看她爸爸,不乏玩味与调侃。 沉适回味过来,也笑,抬臂指给她看,“就在那栋亮着灯的保险大楼后面,再走一条街。” 又顺势指向天际,“地调院那个方向,上空有颗很亮的星,看到没有?” 他遥指的地方,群星微弱黯淡,最亮的那颗分外出挑。 沉适说道,“那是金星,早晨叫启明星,黄昏叫长庚星。我们今天来得不巧,没赶上金星伴月。” 听他言语里可惜之意,像是易遇却珍稀的奇景,“金星伴月?星月童话?多久一次呢?” 沉适笑,“倒没有童话那么罕见,一个月出现一次。” 寒风猎猎,沉桐喃喃自语,“一个月出现一次,错过了都会觉得可惜,可见,我们要珍惜相遇。” 似是突来的感慨,也似有什么言外之意,沉适未及深究,先为她敏会物情而暗喜,更投机地顺着话题说,“二十八星宿里,还有两颗永不相遇的星星。” 说罢,他拿出手机,教沉桐用软件比照一片星区,湛蓝的画面里,清晰地显示出精美的星座模型,指点着说。 “这就是猎户座,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星,我们叫它参星。它与天蝎座里的商星此出彼没,所以文人说‘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’,用它们譬喻离别隔绝。” 沉桐往她爸爸身上依偎,默然不语,冲锋衣的特质衣料,挨挨蹭蹭,摩擦有声,增添几分肢体亲密的真实感。 “冷了?” 沉桐摇头,“只是觉得这两颗星星叫人有缘来缘去的无常伤感,写诗的人一定拥有过‘参商’的相遇,才会有这么深刻的感怀、遗憾。” 总以为沉桐被保护得很好,不任性,也能无忧恣意,实际上,话里话外皆是不符合年纪的体悟深沉。沉适不知缘起,方才隐隐欣慰于她的聪慧,这时却想开导她,引她看另外一个星区,就在头顶,“星象家对星星会有另一种见识,有没有看见北斗七星?” 北斗七星在书上看过,是一个勺子,沉桐闻言仰头,漫天的星河,清明璀璨,专心寻找,可哪里有小勺子?可爱地纳闷道,“我没有看到小勺子。” 说完就听到她爸爸笑出声,“小勺子没有,大勺子呢” 呵!沉桐眼睛发亮,惊得嘴巴微张,原来北斗七星是这么壮阔磅礴,横亘天心,跨贯苍穹,大自然的造化神奇,果然吸引出沉桐的另一番兴味,把参商之悲抛诸脑后,赞叹,“北斗七星好壮观。” “你从斗口处往外看,有个荧亮的星星,那就是北极星。”沉适换了个软件,帮她直接准确定位出,“它也叫紫微星、帝星,古代的星象家试图凭它判断王朝兴衰、帝位更迭。” “爸爸,这就是‘究天人之际’吧?”沉桐水晶晶的眼底尽是神采,语气里的憧憬,和山风吹动的发丝一起舞动,咧着红润莹白的口齿,笑望天际,“古人真是伟大有智 慧,敢把遥远而浩瀚的天意神性、神秘难测的君命国运,很自信地在握手中。“ 沉芸喜欢看星座、星区的漂亮模型,看个热闹。沉桐不一样,她有着敏锐准确的感受力,单纯的语言陈述足以让她联系古今物我,生发出和他一样关于星空和人事的伤感、赞叹和遐想。 原来亲子游戏的角色不可替代,沉桐她成熟心智,会平等妥帖地与他对话,让沉适更鲜明生动地体会到生命延续成长的意义和惊喜。 沉桐想,自己偶尔仰望星空,虽然看得出她星辉绚烂,却是无知而混沌的。山顶的夜风大而寒,她往沉适怀里躲了躲,“爸爸,你怎么会认识星星?” 沉适再次把自己的衣服给她,淡淡说,“其实蓉市不大适合观星,每年可见的星星大概只有700 颗。关榆每年可见的星星有2000多颗。 爸爸上高中时,有个老师一天晚上带我们去操场,教我们看星,跟我们讲什么是紫薇星,讲她的东西南北有四大星区,叫苍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。 单听他们的名字,就神秘莫测又气象庄严,就好像天上真有四只威武神兽,在俯瞰陪伴着自己。“ 沉桐一路听,一路把脸埋进沉适肩窝,额头微微地转动,轻扫沉适的耳垂。 如果他不和妈妈结婚,而找一个门当户对、学识相当的妻子,工作稳定,小康即安,会不会正过着相濡以沫、耳鬓厮磨的婚姻生活?不必向遥远虚无的星空,寻求亲切却虚无的慰藉。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,从前没有让她爸爸遇见那样的女人,偏偏要她来对他的婚姻作出最好的设想,都是天意注定。 拥在背上的胳膊激动得瑟瑟发抖,沉适不知所以,怕她受寒,手掌在她稚嫩的肩头揉搓,“冷了?我们回家。” 这个男人,语意关切,动作温柔,内心还深植着平和正大的物理和健康坦荡的人情,无论身处怎样的境遇。 难道他不该被敬重,被深爱么? 沉桐踮起脚,攀上他的脖子,准准地吻住,唇瓣柔软细腻,气息干净。突如其来,超越常理,沉适吓得像根木头杵在当地,沉桐自顾自地笨拙亲吻,把沉适面上的气息贪婪吸入肺腑,感受满足,不管他,唉,反正她是合心合意了。 [ 本章完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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