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长夜尽处月如霜】(02)(增补版)
'> 剧情过渡,没有瑟瑟,瑟瑟在下一章,目测万字左右。 三更漏断人初静,仲秋杳逝梧叶萧。蟾光斜度琉璃瓦,冷看苍生劫未消。 城南荒废茶寮内,藻井蛛丝悬着枯叶,朽梁缝隙间秋蛩断续。漏瓦筛下的月刃将人影削作断简残篇,七八道佝偂身形在尘埃中明灭。 「都齐了?」 声若焦桐断弦。靛蓝布衣的男子背对残烛,半面湮于幽暗,襟袖虽磨出云絮白痕,却浆洗得棱角如裁。 「余者尽凋。」隅角传来凄怆惨笑,青衫书生手指蜷缩成爪紧扣虫蛀木案,「张祭酒毙于诏狱鼠啮,王侍郎腰斩朱雀门,贺大侠……」喉间骨珠滚动,声似呜咽,「被拖于马后,唯剩半副骨架……」 满室死寂如棺。 不过季前,彼等尚是:清流骨鲠谏臣躬,慕苑门生儒道崇。 剑荡江湖邪祟尽,胸藏锦绡国子鸿。 那时满斟雄黄酒,指天誓日要还乾坤朗朗,殊不知晋王的罗网早已笼罩四野。 当夜腥风烙进骨髓—— 金柝惊破残更,铁骑碾碎玉漏。朱阙前血凝膏,青砖隙嵌碎齿。有白面书生被长枪贯胸钉入门匾,有虬髯汉子遭乱刀斫作人彘,有垂髫小厮被马蹄踏碎颅骨,更有闺阁稚女临刑前咬舌自戕。自以为孤忠,原是伶人戏。 「错矣……」蓬首女子突然开口,怀中残剑嗡鸣,剑格血痂犹存。「不该听信赵中丞『禁军倒戈、晋逆势孤』之言…」 「住口!」虬髯汉子怒起拍案,烛泪溅落如血「赵兄被穿心时,犹嘶吼『速遁』!若通敌,何至…如此?」 争执声如枯叶坠潭,须臾寂灭。 长久的缄默。 「错矣……」忽闻青衫书生颤声:「自始便错。」 「何错?」 「晋逆屠刀,非为我辈。」书生抬眸,血丝如蛛网覆瞳,「纵容谋逆,只为借机涤荡朝堂。三月间,六部尚书更其五,九卿之位空其七。」指甲掐入掌心而不觉,「陈阁老何辜?林尚书何罪?不过碍着他改天换日!我等义举,恰似递刀与虎狼!」 蛾扑残烛,灯花爆裂,残翅犹作垂云状。 「慕公……」有人哽咽着吐出禁忌称谓,「若先生在……」 寂默噬人。 慕公英魂已殁。殁在诏狱最深处,新伤覆旧痂,腐肉生蛆虫。狱吏言其弥留之际,仍以指蘸血书壁,然最终捧出的,唯余赤绢半幅,朱砂漫漶难辨。 「待。」蓝衫客终于开口,「待天时。」 「待到几时?」青衣书生霍然起身,竹簪迸落,「家父悬梁明志,家姊投缳守节,拙荆……拙荆被充入夜上舟时已有三月身孕!连小师妹都……」 语塞如鲠。众人皆见起那抹素影——慕璃,昔年琼林宴上七步成诗的冰魄,今朝夜上舟中承欢献媚的玉壶。 「活着。」蓝衫人望向檐角明月,「活着便存薪火。」 薪火? 这词烫得人心口生疼。 北风穿牖过,呜咽似鬼哭。孤蟾窥破牖,冷照七影凋。昔年挥斥方遒的玉面郎,今沦暗渠深处藏形鼠;曾经执剑安邦的青衫客,现是通缉像上无脸囚。 「无望矣。」书生颓然跌坐,「满盘皆输。」 无人辩驳。 暗处忽闻嘶笑:「吾辈生如魍魉,死若飞灰,究竟执念为何?」 不必作答。 自刻骨中 为诏狱里血书残痕,为朱雀门悬颅不瞑,为夜上舟碎玉蒙尘,为承欢宴倔强月白。 更为这残躯里,尚未凉透的丹心。 寒鸦掠破残垣,枯翅裂开铅色穹窿。荒寮内尘网簌簌,抖落经年灰霰,恍若昆山微雪崩。 「遁乡野。」青衣书生猝然昂首,眸中赤络织成火网。 此言若石坠寒潭,满室愕然似波荡。 隅角嗤声复起:「慕苑高徒竟效躬耕?倒该备齐耒耜。」说话者乃整夜抱剑蜷缩的落拓文士,笑声裹着腐气,「只是莫再携《论》《孟》。」 书生不语,自袖中抖出赤绡残卷,指腹抚过漫漶朱砂:「诸君可知乡野何状?」袖风卷起霉尘,「剿逆捐、行脚银、润笔费、辛苦钱,五口之家岁入十石,岁赋十五!」 骤然拍案,陶盏震跳:「卖女?不够!拆椽?不够!终至——」喉间迸出兽鸣,「易子析骸。」 血绢粘着枯桑,叶脉褐斑斑驳,不知是泪是血。 「与尔何干?」虬髯客暴起,烛焰映得伤痕泛紫瘆人,「庙堂朽矣,豪强啖骨,胥吏吮髓,吾辈算甚?丧家犬尚能摇尾乞食…」 蓬发女郎忽以剑鞘刮地,厉响撕破死寂:「沧州曾见一村。」声若吞炭,「县令征剿逆捐,无资可纳,衙役夺耕牛。老丈阻之,毙命阡陌。其女……」玉指掐入掌心,「充作税资,三日掷出县衙,躯体腐半。」 满室骤静,唯闻浊息如勒颈之索。 蓝衫客屈指叩案。三长两短,正是慕公昔年论道之律。 「续说」他目示青衿。 「晋逆欲篡,必抚黔首。」书生蘸冷茶渍画疆,「然其所抚,岂是荷锄之辈?」 指甲劈开霉斑,「纵豪强兼田,许私征赋;戡乱钱、防河银、保甲捐……」 每念一词,指甲便深掐木隙,木刺扎入甲床犹不觉,「最可怖乃白役,无牒无凭,凶逾豺虎。破门劫掠,粒米不遗。无物可抵?拆梁椽,掘灶砖,甚者……」 喉结滚动,「发丘掘冢!」 虬髯客掷来皮囊:「饮罢!」 烧刀入喉,灼穿肺腑。书生呛出血泪,他抖开赤绡,慕公遗墨竟在血渍中骤明:「待火炽而薪不尽」 骤风吞烛,乌云噬月。茶寮骤堕幽冥境,骤燃数瞳星火明。 「淮北有野泽。」蓝衫客喉间滚着血气,「黄龙摆尾,十村九墟,却淤出万顷沃野。庙堂争牒文、藩镇抢界碑、豪右夺田契……」五指深剜木纹,「……独弃饿殍无人顾。」 「呵呵呵呵哈哈……」 「非遁世……」落拓文士笑癫狂,火折骤亮映疯眸,」……乃焚天!「残烛爆尽灯花,蓝衫客裂血绢为七,人手怀藏残烬。 「冬至夜,柳沟驿。」语毕烛灭,墨色吞噬众生,「若逢不测……」 「泉台候君。」七声叠如丧钟。 梁上簌簌——终是蛛网难承,枯叶堕入尘灰。 晓露凝枝,寒砧催月…… 青衣书生剥去襕衫,裹上褐布百衲衣,草绳束腰若潦倒村塾腐儒,晨露浸透麻履,见皂隶持水火棍逼课,老妪匍匐啮土,襁褓婴啼似幼猫呜咽。书生广袖内双拳虬结,低眉疾趋,甲床沁血犹不觉。 蓬发女郎裹残剑于青囊,扮作丧夫镖娘。临河渡水,但见浮尸如梭逐流,阖门投河的佃户。伫立矶头,忽自褡裢抖出半吊永和通宝,扬入浊流。「买路资。」她目送浮尸东去,「泉台道阔,莫阻后来客。」 虬髯汉子作苦力脚夫,挑炭担过市。遇豪绅锦辇出巡,后系佃户十二,麻绳贯颈若牵彘。少年踉跄扑地,骤遭马蹄踏断龙骨。汉子佝偻挤入人潮,往嚎哭老农怀塞碎银,反手摸走护卫瘿木腰牌。 落拓文士最是狷狂。散发跣足于闹市击缶高歌:「金罍盛尽苍生血,玉馔烹干黔首膏!」衙役来擒,笑跃溷藩,爬出时浊气冲天,蛆虫缠颈,连乞儿皆掩鼻奔逃。癫态至此,竟成护身灵符,无人敢近。 晷移漏换,长影逶迤阡陌…… 但见…… 寒鸦掠影黯长天,七子停眸问昊天。 残阳泼赤染巅云,恰似血火焚夜延。 饥民争噬观音土,羸子犹嘬尸乳涎。 老叟折肱充爨骨,少妇插标鬻命钱。 人间炼狱谁曾见?不见菩提只见渊。 秋露未晞,承天门外以朱紫成阵。 偏殿飞檐垂残夜,蟠龙金柱湿雾缠。五六重臣鹤立廊下,绯罗公服凝寒露,晨光里泛靛蓝幽芒。 「白露将至,朝雾愈寒啊。」吏部尚书陆文昭捻着银髯,指肚触到几茎霜丝。晨起才用乌香膏染就的青鬓,此刻洇出斑驳灰迹。 「礼曹所呈祥瑞册,已陈监国案前。」礼部尚书崔明远摩挲牙笏螭纹,低声如蚁语,「终南现白麟,太庙栖丹雀,皆天命之征。」 兵部侍郎王延龄腰间蹀躞金扣震响,「何须繁文缛节?直教黄口小儿写逊位诏便是。总角稚子,尚带乳息,啖个糖酥都要嬷嬷吹凉。」 「子茂过躁。」陆文昭轻抚袖口蹙金云蟒,声若古井,「尧舜禅让,贵乎名器。三辞三让,方合礼法。」冠上梁冠垂下的青玉珠微微摇晃。 「礼法?」户部尚书郑怀瑾眯起丹凤眼,」还不够周全?慕逆党羽尽诛,朝堂要津皆换心腹,便连翰林院那群迂叟,都褪了三茬雪袍。「「鄙夫陋识。」御史大夫周勉紫袍微振,「白麟现则圣主出,赤乌至则旧朝替——这些是要镌太庙金匮的。」 「金匮?」王延龄嗤声如裂帛,「周大夫莫忘,不足来月,少主便要行开蒙,若用了新元……」 秋风忽卷金铎,铜舌撞破死寂。 「断不可为!」崔明远牙笏迸裂细纹,「冬至圜丘祭天,最宜行禅让大典。」老眼掠过太庙方向,压低嗓音,「届时苍雪覆坛,正好掩去……」余音戛然,众皆明其未竟之言——掩去幼主啼泣。 桂香骤浓。陆文昭抚掌轻笑:「说起慕英老儿……」声若蝮信舐耳,「至死不知自己不过监国棋枰上的刍狗。」 「正是。」郑怀瑾掸拭根本不存在的浮尘,「若无此獠,监国何来由头涤荡玉宇?」 周勉忽压低嗓音:「那厮在临刑前的血书……」 「哪来的血书?」王延龄嗤笑如枭,「诏狱虿盆里的囚徒,十指尽断,舌根被剜——」话音骤断,因见世子蟒纹曳地而来。 玄色蟒袍曳过露阶,在晨光中犁出鸦青迹痕。楚朝临把玩着青玉韘,寒光淬得指节嶙峋若寒玉。众臣慌忙作揖,梁冠犀角相击,玎珰如碎玉。 「诸公雅兴不浅。」楚朝临驻跸滴水檐,目光如刃扫过鹄立百官,「议祥瑞?」 陆文昭趋步近前,笏板险触蟒纹:「议冬至大祀之日行禅让典仪……」 「善。」楚朝临截断谄语,「万不可逾年改元。」蟒纹袖角掠过金扉,震落宿露如泪。 众臣股栗。崔明远拭汗如浆:「断无差池!太常寺正在赶制十二章服……」 「祥徵锦上添花耳。」楚朝临抬手,青玉韘映着朝晖,「要紧的是——」指尖轻叩汉白玉栏,「——不该留的,须焚作劫灰。」 这莫非要… 庭前寒鸦骤啼,众臣股栗如筛。 金钟忽鸣,惊起寒鸦。 「新朝年号……」崔明远颤巍巍呈上紫檀匣,「拟有三:天授、承运、永昌……」 楚朝临已转身。朝阳为其侧颜熔金,蟒袍鳞纹泛着冷光:「这等琐事,何须问我?」轻笑没入晨钟,「父王常教诲——」 铁马声骤吞余音。然众皆辨其唇语。 分明是—— 「天命在我。」"世子殿下龙章凤姿,颇有圣祖遗风。"陆文昭鹄立丹墀,目送玄鳞纹蟒袍渐次化入晨曦,"尤是那双瑞凤目,恰似昔年......"舌尖忽被烙铁烫般卷回,生生咽下"长乐公主"。金铎惊风,众臣默然垂首,缄默里浮着不可言说的谶讳。"说起长乐......"郑怀瑾忽地前倾,獬豸补子映着曦光狰然,"昨核“夜上舟”《承恩簿》,那位共侍寝二十七客,承露三十七度。"夜上舟何地耶?老臣们以目相询,俱窥见彼此眼底浊浪。是命妇褪翟衣委地效犬彘之姿的椒房,是贵女衔缅铃诵《女诫》的闺塾,更是侠女经脉封银针,化作春宫二十四式的肉屏风。司教嬷嬷精擅奇技:昼夜浸淫暖香丸,蜜蜡滴蕊宫凝颤,羊肠注膏启玄牝,玉杵捣药润琼田。纵使玉洁与冰清,难逃春潮透重衫。"说来明逢旬日。"崔明远喉间骨珠滑动,牙笏抵住髀骨,"夜上舟花魁献艺......""今回抚琴者...""偏逢那人......""竟轮至她......"豺瞳俱起绿芒。似见那抹清影在怀:冰魄瞳仁浸雾霭,啮破绛唇泄娇喘,最是那支歪斜的羊脂簪,亟待亲手簪回蓬松鸦云鬓。然宦海老狐最惜顶戴——盖因无人参透,晋王对那外甥女藏的,是存着饲虎的狠,抑或豢雀的怜。"当——"景阳钟裂晨昏。"当谒龙颜。"陆文昭正了正犀角笏。众臣整饬梁冠,齐望胭脂河方向——夜上舟飞檐翘角沐晨曦,恍若女子皓腕悬梁。正道是:群臣鸟散齐望东,朱阁深藏烛影红。楚氏洛薰承凤诏,长乐封诰两代同。母居明殿披霞帔,女陷永宵囚玉笼。宫阙巍巍光不及,夜阑独对烛摇红。'>'>'>'>'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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